山东人齐红在缅甸北部一所学校担任中文老师时,发现周边有4所“专业”公司:员工都是中国人,白天睡觉,晚上上班。每天早晨6点钟下班时,公司会放作曲家德沃夏克的曲子《自新大陆》,那时他正好起床。
这些公司有特殊的心理辅导师、法务专家,还时不时燃放鞭炮、烟花。每当停电、网络信号被中断时,这些员工无事可做,就会到学校找他这个中国老乡聊天。
“有时候正聊着呢,受骗者打来电话,他们抓起电话就干起业务来了。”
这些业务,正是被中国近年来严厉打击的电信诈骗行为。
全国多地针对“缅北滞留人员”的劝返行动(详见2021年7月29日《缅北电诈大劝返:回国靠“黄牛”插队,多地政府赴滇督战》)已渐入收官阶段。在业内人士看来,这项史无前例的政策背后,是缅北异常猖獗的电诈活动。
勐能县一所学校小学部,2019年下半年出租给电诈公司后,墙上装了铁丝网,并有保安看守。(齐红/图)
心理辅导师、法务专家与鞭炮
2017年至2021年初,齐红在佤邦特区勐能县做了3年中文教师,这段时间恰恰是电诈产业在缅北迅速兴起的时期。因个人兴趣,他对这一产业做了细致观察。
缅北地区主要是指缅甸的四个特区,分别是果敢、佤邦、克钦邦、小勐拉。因为华人众多,便于电诈人员融入当地,再加上边境线长,便于偷渡,成为电诈人员栖息的理想之地。
佤邦的电诈产业最初是在中缅边境一带。2019年,在中国警方打击下,电诈公司内迁到了勐能——后者地处佤邦腹地,离中缅边境线有几十公里。齐红亲眼看到一车一车的青年男女涌入勐能。
据齐红观察,大部分电诈人员都来自农村,男的是为了挣快钱,回去盖房、买车、娶老婆。女的则有不少是为了给兄弟娶媳妇。
律师周慧博曾代理过一起电信诈骗案,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其当事人去缅北(佤邦勐波县)从事电信诈骗也正是因为贫穷。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在缅北加入的是一家名为“远大前程”的电诈公司。第一个月是给员工上课,学习诈骗技巧。随后员工用虚假身份注册微信号、QQ号等,“聊得差不多了,就交给主管,由主管负责把受害人套进来”。
王斌(化名)自称曾在勐拉特区一电诈公司待过4个月。他说,自己在此期间学到了“洞察人性”的能力,“说白了就是怎么骗人,让人觉得你真是个成功人士。”王斌说,“想想就好笑,我一个初中没毕业的人,还能给有钱人做规划、讲投资。以前我认为有钱人都很聪明,其实不是的。”
据齐红介绍,电诈公司内部有着完善的激励机制。比如,对员工实行等级管理,一般员工是不能随便出入公司的,但达到了一定等级就可以。对于作出重大贡献的员工,公司有各种奖励措施,比如出国旅游等。
齐红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电诈公司进驻勐能以后,他经常听到鞭炮声。后来才知道,如果一天的诈骗额突破100万元,电诈公司就会放鞭炮庆祝。一电诈公司高层人员告诉他,这其实也是对员工的一种激励方式。
电诈公司还有专门的“心理辅导师”,负责给员工洗脑。为了打消员工骗人的心理负担,“心理辅导师”会使用一套话术,“让你(电诈人员)慢慢滋生出一种念头,惟有诈骗才能出人头地,这样就解脱了。不但认为自己做的是对的,而且还要狠狠地干”。
2021年6月,从果敢特区一电诈公司回国的郝振东(化名)在接受一家媒体采访时,曾提到“杀猪盘”(是指诈骗分子利用网络交友诱导受害人投资赌博)老板给员工“洗脑”的常用话术:他们不骗别人也会去骗。
齐红说,除了有“心理辅导师”,电诈公司还有法务专家,一般都由公司的合伙人担任,每逢星期六上法律课,告诉员工相关法律规定和销毁证据的手段等。甚至还内部排练话剧,以提高员工应对警察的能力。
当地政府态度暧昧
王斌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电诈公司每隔一段时间会换一个办公场所。“边防武警过来大扫荡的时候,就会跑到别的地方。”
齐红说,由于勐能的电诈公司陡增,导致当地房子不够用,连学校、法院的用房也出租给了电诈公司。在齐红之后回国的张文(化名),曾在勐能县某职能部门担任要职。他向南方周末记者确认,勐能曾把法院的用房也腾出来出租给电诈公司。
当地政府的态度显得比较微妙。据当地媒体《今日佤邦》2020年第五期的一篇报道,2019年底,勐能县举行“春能科技产业园”奠基合作项目签约仪式,计划“十年开发近两千亩,拟定总建设面积超过500万平方米”“众多投资商当场签约”。当地主要官员发言提到,“佤邦联合党和佤邦政府是外来投资商的坚强后盾”。
不过,据齐红观察,勐能并无科技产业基础,这类科技园更像是为电诈公司准备。
齐红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电诈公司进驻之后,勐能出现大量活动板房,用以出租给电诈公司。这些板房建设成本很低,但租金比中国国内高档写字楼还高。他说,电诈产业之所以盖活动板房,不搞永久性建筑物,是怕一旦被摧毁损失太大。
2020年4月20日,佤邦司法委曾发布一则“辟谣”公告,称中方关于“加大对偷渡及境外赌博追查力度”的说法系谣言,佤邦与云南省普洱市警方建立了警务合作机制,普洱市警方如开展打击偷渡、打击境外赌博活动等,会以官方形式及时通报佤邦。并重申“凡外来在佤邦务工、经商者,只要遵守佤邦法律法规,都会受到佤邦的法律保护”。
按佤邦的法律,电信诈骗业和色情业、博彩业一样,都不属于犯罪。
在张文看来,电诈公司入驻之后,勐能县的年财政收入亦在增加,2019年仅1300多万元人民币,电诈产业聚集该县次年,财政收入达到两千多万元人民币。
“法外之地”
在云南民族大学教师周鑫看来,缅北当地政府对电信诈骗的暧昧态度,源于当地的经济需求和地缘环境。
周鑫最初关注缅北电诈是在2019年10月中旬。当时,中缅边境地区出现微信、支付宝被查封情况。公安机关后来对此解释,此举是为了打击网络诈骗所采取的“封停”措施所致。
“当时就感觉(问题)比较严重了,为什么只封这个地方?肯定有特殊原因。”周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。
周鑫认为,无奈之举的大规模封号事件,昭示着缅北地区的跨境电诈活动已经达到有恃无恐的程度,其涉案金额之大、受害人损失之惨重、社会影响之恶劣、取证及抓捕难度之高都鲜有先例。
周鑫专门写了一篇关于缅北电信诈骗的论文。除了前述中缅边境两国民众的密切联系之外,缅北电诈泛滥最主要的原因,是缅北地区法律不完善,犯罪成本低。
相关资料显示,缅北四个特区当中,只有果敢已被缅甸政府控制,其他3个特区仍由少数民族地方武装控制,只是名义上属于缅甸联邦,现实中实行“高度自治”。据周鑫介绍,一方面,中国与缅甸之间目前尚没有引渡协议,另一方面,即便有了引渡协议,对缅北地区也难有约束力。在这种局面下,中国与缅北地区开展警务合作难度很大。
4个特区当中,面积最大、实力最强的是佤邦,其与云南省接壤的边境线长达500公里。相关资料显示,佤邦总人口约60万,其中华人估计有15万左右。由于与中国往来密切,佤邦通用人民币,汉语是佤邦的官方语言之一,主要由中国三大电信运营商提供电信网络服务。按张文的说法,佤邦大部分日用品都来自中国,连学校用的中文教材都是“人教版”。
佤邦是毒品“金三角”的主要组成部分。本世纪初,佤邦全面禁种鸦片,发展以橡胶为主的替代农业,然而由于橡胶价格持续低迷等因素,其经济转型之路并不顺利。据佤邦和平建设30周年所拍的官方纪录片,2018年佤邦人均年收入仅1000元人民币。
周鑫说,由于经济转型不顺利,经济越来越弱,缅北各个特区要想与缅甸政府周旋,就得有一些短期内可以暴富的产业支撑,比如博彩业、色情业等,电信诈骗也是其中之一。他认为,从电信诈骗近几年在缅北的迅速发展看,不排除当地政府与电诈团伙之间已经形成了某种“潜规则”。
在2020年所发表的论文中,周鑫直称缅北地区为“法外之地”。他认为,该地区作为独立于中国政府与缅甸政府之外的第三方利益集团,形成了特有的政治体系,并衍生出相对独立的社会制度与管理方式,导致社会转型过程中存在种种问题,人口贩卖、毒品走私等各种犯罪活动交织丛生,为跨境诈骗犯罪培育了温床。
老师带学生加入电诈公司
据齐红介绍,电诈公司进驻之后,勐能的各种“配套”服务也兴旺起来。开饭店的、开宾馆的,甚至还出现了“红灯区”。
勐能县新开了一个赌场。齐红提供的一份微信聊天记录显示,在2020年某学校工作群里,学校一负责人曾提议老师们自愿入股该赌场。
在有关缅北电诈案例中,电诈人员得手后,都会另有专人迅速从国内银行的自助取款机取出现金,然后再将现金转移到缅北,为此出现了一个叫“背包客”的行业——专门负责把现金从中国背到缅北的人。据齐红介绍,中方打击“背包客”之后,曾一度导致佤邦的现金紧缺,结果在当地催生了私人兑换现金业务,一些商店把电诈公司账户里的钱兑换成现金,每兑100元要10元以上的手续费。此外,一些人也从中国警方打击电诈的“封停”措施中看到了商机,不少小店门口都挂个牌子,承诺为客户解封手机、微信,一次收50元、100元不等。
齐红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电诈公司人手不够,就四处招人,其中教师是重点发展对象。其所在学校有数名老师就进了电诈公司,其中多数是兼职,也有辞职去干的。他的一个同事去电诈公司干了3个月的“杀猪盘”,因为“下不了手”没有业绩,就想离开,结果电诈公司让他还每个月5000元的伙食费,还不上就走不了。后来他找机会跑了,回学校继续当老师。
齐红说,学生只要学会汉语拼音,会用手机打汉字,电诈公司也接收。2021年寒假,县政府曾要求全县六年级以上的学生,由老师带着去电诈公司上班。
据张文介绍,学生在电诈公司多从事一些辅助性的工作,并不直接做诈骗。他本人也曾在一家电诈公司短期待过,主要是想看看这类公司是怎么运作的。
齐红提供给南方周末记者的微信截图显示,在一个名为“勐能县中心学校”的微信群里,学校一负责人曾面向该校教师发布招聘信息:“工作应该就是搞网络的,主要是有人带着学生上下班,工资教育局这边照发,至于公司那边工资多少不确定。”该信息发布后,有一名教师当场报了名。
身份可以买,近期涨价了
张文认为,电诈产业虽然在短期内给缅北带来一定好处,但从长远看百害而无一利。
齐红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勐能当地民众非常贫穷,引入电诈产业后,物价飞涨,民众生活更苦了。此外,当地原本民风纯朴,在本地话里甚至都没有“诈骗”这个词,但自从有了电诈公司,当地中国人被打上了“骗子”烙印。
2021年4月12日,中国国家反诈中心官方微博发布了一条《为你揭示真实的缅北》的短视频,其中提及一个案例:4月8日上午,缅甸佤邦司法委法院举行公判大会,对多名中国被告人进行公开审判,其中三人被判死刑立即执行。当地检察院指控,三被告人疑因从事电信网络诈骗时“无业绩”,遂产生盗窃想法,于是在当地实施了多起绑架、抢劫、盗窃案件。
据齐红介绍,2021年国内“劝返”政策实施后,电诈人员很快有了对策。比如有人通过行贿获得老师身份,避免以后回国后遇到麻烦。张文在勐能某学校任负责人期间,也曾招聘过几个电诈人员做老师,因为实在招不到人了。
据齐红介绍,“劝返”政策实施后,有电诈人员买了国外身份,打算永远不回国了。他一个前同事的亲戚专门帮人办理外国国籍,以前5万多元就能办,近期涨到15万、20万元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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